一年好风光,姹紫嫣红时。今年四月天,回了趟阔别多年的故乡。是时,遍野的油桐树花盛开着,山村湮没在馥郁的花海里。“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树花,脑中不时浮现少年时油桐树花绽放的别样诗情画意,故乡油桐树生生灭灭间发生的一切,犹如昨天的故事,跃然心间。
名叫丘崇的村庄是我的故乡,村名来处无考。南国千千万万壮乡瑶寨中,故乡如一片不规则的小小补丁,寂寂无声地嵌贴在峰峦叠嶂的苍茫群山中。全屯有近200户人,在桂西北大石山区里,算是个大屯子。屯中住户七成是壮族,三成是瑶族。陆姓的壮族居于村东,蓝姓的瑶族居于村西。村东村西有一沟渠相隔,中华人民共和国前互不归属,中华人民共和国后,政府修了座村里人喻为“连心桥”的小桥,村东村西连成一片,20世纪“大集体”时并作一个生产队沿袭至今。自稍懂人事,我眼中的壮瑶百姓,没甚差别,婚俗互通,沾亲带故,和睦相处。20世纪60年代末,屯里先是在故乡母亲河“达醒河”源头一片水源林边种了几坡被公社革委会赐牌为“民族团结林”的油桐树,随后凝心聚力广开种植。不几年,远郊近岭,溪岸沟边以及打谷场旁、菜园子边,凡能插针之地都种下了油桐树。
油桐树果子可榨制桐油,且易种易活,生命力强。当年村里人把它视为“摇钱树”。其树花茂盛而绚丽,状似仰天的喇叭,花体多为白色,春来纵情绽放,那雪白的花团如梨花带雨,胜过桃李芬芳。每天早上推开家门,只见琼铺玉展,满目缤纷。小时不懂什么叫醉美丹青,也不懂什么是春山如画,但油桐树苍翠欲滴的绿和满目花色的烂漫,像童话中的一幅画深深地烙在我心中。
童年的记忆里,忘不了油挏树花的绚丽娇美,更忘不了油桐树花绽放时家乡田园诗般浓郁的乡情乡韵。满树桐花盛开时,一季农忙开始了。白天,劳作累了的壮瑶群众常在花树下互挤着点上支烟卷,烟烧半截,汗水刚好风干,大家一边续着话头,一边又在地里忙开。傍晚,三三两两壮瑶群众站在油桐树下等着暮归的牛羊,花树下有欢声笑语,也有感叹流连。离村约一里多地的达醒小河边,相距约30多米,分别长着两株葱茏苍翠的老油桐树。我懂事时,还是“文革”期间,禁唱山歌。山里人少理会这些,花开时节,青春男女即便肚子吃不饱,也抑不住青春涌动,人约黄昏后,借着夜幕遮掩树下偷偷摆开歌台。这边一句:“桐花开在小溪边,就像阿妹站路旁。哥哥远眺望一眼,从此相思意难忘!”那边一句:“桐花芬芳开山边,满树簇簇花飘香。花儿就像幺妹我,见哥心里好亮堂!”。由于早有我小叔和村西一支花的瑶族姑娘秀等人花树下用歌传情,恋爱成功的故事,不知何时起,人们把那两株油桐树统称为“红媒树”,每当村中有人请喜酒,常有人戏谑问道:“是不是从‘红媒树’下拐来的!”
家乡盛开的油桐树花是我童年心中最美的图画,是我浓浓乡愁里一份甜美的记忆,更是家乡壮瑶群众和睦相处,亲如一家的见证者。遗憾的是,进入20世纪80年代,市场桐油需求量减少,加上东南亚廉价桐油冲击,桐油价格大幅下跌,树变得不再金贵,家乡漫山油桐树从此交上厄运。那时我国还处在物品短缺的时期,村民尚不富裕,为了多打点粮食多增加点经济收入,大家毫无节制地开荒扩种,开始是往长满杂木的坡岭要地,后来又盯上漫山遍野的油桐林,几年过去,达醒河源头的山被理成“秃头”,苍葱翠绿的油桐树也被砍伐殆尽。随着群山馥郁不再,满眼油桐树花不现,也不知何时起,村民突然发现,原来缓流如诗、清澈透亮的达醒河,河水一年比一年混浊,夏季常是泛滥成灾,冬春两季水流则逾来逾小。为了争水溉田,村民们争执不断。
达醒河其实是条小溪流,是家乡群众唯一的水源。水流由东转西,村东陆家享地理之优,先得水利。冬春两季,村东人如不惜细流,任意挥霍,村西群众常常得不到及时供水,误了农时。开始屯里协调得很好,农忙用水时,大家轮换开渠引水,勉勉强强没出什么大问题。但遇到大旱的年头,用水就紧张,私心重的人,事为己利,争着开渠引水,秩序一乱,原来和谐的村民们有了磕磕碰碰,矛盾日积月累,纠纷不断,山村过去多少年来的平和宁静气氛被生生打破。
我的堂叔山,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身高不过1.6米,个子小嘴巴多,飞短流长的事少不了他;他平时很会“省力气”,公事或是红事白事,做工少见人影,开饭时,第一个扛碗的准是他。这个让人感到不那么爽的堂叔,一块责任田正好与我的远房老表英靠在一起。那一年旱情很重。一天,本该是轮着英开渠取水溉田,但晚上堂叔山偷偷把渠道水流改进了他的田块。第二天英带家人到田边,只见自家田块干涸如昨,而堂叔山的田却水流漫埂,一畴湖波。英不免唠叨几句,刚好堂叔山也来到田边,两人顿生龌龊,理争不去,堂叔山便骂开。英忍不下气,动了粗,堂叔山人小力弱,被英打趴于地,弄个灰头土脸。
向来自私小气的堂叔山忍不下这口气,回家叫上几个兄弟和不明真相的十几个陆姓村民,拿着木棒、镰刀、斧头扑向村西。见到堂叔山气势汹汹,人多势众,英和七、八个瑶家亲属,只好闭门落锁,高挂“免战牌”。堂叔山得势,喝骂不绝,见英闭门不出,找来火把,扬言要烧英的房子,幸好我那有几十年党龄的父亲和村委一名干部及时赶到,好说歹说,才止住了即将发生的一场恶斗。
心中憋气的堂叔山自此以后常使一些小动作,英和村西瑶族同胞不是田水跑了,就是放着的鸡鸭或死或是找不见,村里鸡犬不宁。一些小青年闲着无事,也跟着堂叔山一家起哄,而远房老表英也纠集一批瑶族亲戚,时不时对堂叔山还以颜色。原来一个两人的纠纷,渐渐演化成村东、村西的矛盾。
在戾气笼罩中,作为老队长、老党员的父亲和屯里两个退休老师,简直成了“灭火三人组”,今天灭去明处一粒火星,明天暗角却有死灰复燃。其间我也回家几次,给堂叔山和英做了调解,但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时间晃晃悠悠跨进21世纪,父亲老迈,堂叔山和英以及部分村民间的矛盾死结仍待解开,我心中和父亲一样着急,想了好久,认为村民间矛盾已久,想一下子化解,不切实际,于是给父亲出个主意,从解决农田用水的根子抓起。已年近70的父亲和村党支部书记找到了县民族局,县民族局又汇报了县人民政府,不久,家乡农田水利项目下达。不到两年时间,达醒河两岸护坡建成了,旧时灌溉的泥沟和田埂也得以硬化,这样的整治最大限度地节约了用水,村里农田用水的情况得到缓解。
因水埋下的“地雷”被清除,但堂叔山和老表英以及因他们之间瓜葛而纠集进来的两族人仍然在暗中使气,时有争吵。这时村里来了驻村工作队,推进农村精神文明和生态文明建设。驻村工作队长是一位有20多年党龄的老同志,经常从两公里之外的村部到我家和家父聊天,父亲此时已重病在身,非常忧虑地对工作队长谈了他的担心和烦恼。这时已有两年党龄,刚当上村委副主任的二弟说了一句话,他说:“现在屯里已是青年当家了,只要两族青年互相走近,不瞎起哄,几个老人还闹起什么风浪!”青年怎么走近?二弟接着说:“这些小青年爱打球、爱唱歌、爱搞集体活动,应从这些地方抓起。”于是工作队去县里争取来了一笔资金,屯里群众出工出力,在外工作和打工的也捐助一些,筹足工程款建起了1个篮球场和1个乒乓球室,并在没有被砍掉的“红媒树”下硬化了1片场地,建了个小戏台。每逢节日或是有喜庆大事的日子,屯里的“村民自治领导小组”就组织瑶族壮族青年举行篮球、乒乓球、气排球比赛和唱红歌、山歌比赛。“红媒树”下更是热闹异常,跳舞、唱歌在山村渐成常事。
就在村里青年不断走近,竖在他们之间的墙在悄然塌去时,堂叔山家遭遇横祸,堂婶河边逐鸭不幸溺亡。是时屯里青壮年多在远地打工,山里人,特别是瑶族同胞对溺亡者多害怕忌讳,人们对溺死者的丧事避之唯恐不及。我二弟敏锐地感到这是解开堂叔山和英之间矛盾的一个好机会,上门叫英出来帮助办理亡者丧事。英早有与堂叔山和解之意,不顾忌讳,带领在家的亲属参加了堂婶的治丧工作,死者下丧时,缺人抬棺,英还加入抬棺行列。英做的事,堂叔山看在眼里,嘴里不说什么,但从那以后,再也不对英使什么小动作,碰面时虽还没有握手言欢,但点头示意渐成常事。
堂叔山和老表英关系渐趋和缓。父亲作古不到几年,“美丽乡村”建设如火如荼开展起来。政府给家乡修了水泥路,装了自来水,变换更新了老旧用电线路。基础设施建设步伐加快的同时,国家拨了大笔资金进行生态重建,用于退耕还林和生态补偿,二弟组织村民讨论,决定用这些资金种树和育林。在讨论种什么树时,有人说,家乡民族风情浓郁,如果恢复种植油桐树,当山变青水变幽,满山桐花盛开时,这里不就是个活脱脱的世外桃源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竞相怀念起当年满山馥郁的油桐树,于是下决心用两三年时间,在过去种过油桐树的坡岭上再次种上速生易发、花开绚丽的油桐树。
屯里采取联户包片、包山头、包管理、包成活的办法种植油桐树。联户分组时,没人愿意与堂叔山分作一组,我二弟把堂叔山和老表英拉进自己组中。自此,堂叔山和英在近20多年的矛盾隔阂终于化解,两人因种植油桐树又走到了一起。不久,在共同劳动的路上,人们终于听到了他们和好如初的笑声。
一年种谷,十年树木。用不到10年,故乡人新种的油桐树已成林了。走过一段颇不平常的岁月,油桐树花又在家乡的山山岭岭上盛开。那白玉般的琼花,一团团,一簇簇,依然是那么清丽,依然是我童年记忆中的那分清丽娇美。然而历经生活沉浮,走过曲折坎坷,我知道,今天绽放于眼前的繁花,吟叹的已不仅仅是我少年的诗情和感慨。它的盛开,记录和见证的是故乡人前行中的觉悟和反思,是故乡壮瑶民族团结进步,携手走向未来的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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