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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河山抹一笔色彩(三等奖)

2019-02-27 00:00     来源:讲好“广西故事”民族团结进步征文工作小组     作者:羊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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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西天峨县,有一座名叫向阳的古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一批批外来人到古镇创业谋生。他们无私奉献,在广大农村、龙滩水电工程以及地方发展和环境保护方面作出了积极贡献。然而,古镇只是美丽广西的一个缩影,每个地方都有那些远离故乡的外来人,他们把青春和热血抛洒在艰苦创业的地方,薪火相传、不遗余力打造美丽广西。谨以此文献给那些为美丽广西做出贡献的外来人。——题记

  落日金晖透过玻璃窗爬上三人的脸庞。

  岁月与记忆,在咔哒咔哒的轨道声中飞跃,透过他们被苦难揉浊的双眼,奔向一望无际麦浪翻腾的原野。暮色苍苍的容颜,透着铜色的光芒,月光浸染的光华,渗进发丝,在重拾记忆的季节,悄无声息地飘落,覆盖在头上,他们早已两鬓斑白。

  在火车上,终于聚齐了。

  朝着家乡的土地,心里惦念着,一个美丽的南方女子。

  河流,女子的明眸在流动;青山,女子娇柔的身姿在舒展;还有那随风舞动的轻纱薄雾,洗涤艰辛与疲劳。这个女子,是他们共同的恋人,为了她,他们付出的心血,流成红色的河流,他们勤劳的足迹,是献给她最动人的亲吻。他们把青春和生命换成了赌注,一辈子陷入对她的深深依恋之中。

  远在北国,心系南方。回家的路途如此漫长,漫长得像刻骨铭心的记忆,与她同甘共苦的忧伤。

  融入,是疼痛的历程。他们记忆里的悲伤,凝聚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他叫老鹰。

  这一次,他缺席了,在那空荡荡的位置上……

  一

  人流,奔跑着涌向列车。

  “从窗户进!”

  这仿佛就是命令,母亲双手扣死火车窗沿,努力阻挡奔涌的人流。很显然,一个巨大的包袱撞上了母亲的腰间,母亲的一只手被撞脱,另一只手仍旧死死地扣在窗沿上。父亲那青筋暴露的双手,抓住母亲的双脚,用力向上托。母亲,像一只娇小的白鹤,从窗户飞进了车里。

  一个包,两个包。母亲接住从窗外飞来的行李,然后去拉父亲的那双粗壮的手臂。好不容易才从车窗里挤进来的父亲说道:“麻烦挪挪,谢谢!”

  列车,启动。像孩子离开母体,家乡的土地正在一点点远离。

  一棵白杨树飞过,又一棵白杨树飞过,直到模糊成一片,只有火车,永恒地发出咔哒咔哒声。田野、村庄,一望无际;河流、炊烟,飘向远方。家乡的影像,正在镌刻着父亲的记忆;家乡的味道,被列车的速度带向记忆的深渊。

  有的逝去,有的又来,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都在父亲的眼眸里。

  父亲把母亲拥在怀里,赶车的心跳,连同新的希望,都随着火车的节奏:咔哒、咔哒……

  三天三夜,期盼中漫长的时间,在日月星辰、雾雨晴天中逝去,土丘、高坡、大山,父亲走进了生命中的第二故乡。

  “还剩多少?”

  “五十。”

  父亲说完,把身上唯一仅有的五十元塞给母亲,叮嘱她到古镇后去找舅舅。母亲点点头。父亲把母亲送上一辆军绿色的大卡车。卡车开走时,母亲从车舱口两扇绿色的篷布间探出头来,眼里满是孤独。

  父亲的手停在半空中好久,直至车子消失在视野中。

  在金城江分的手,父亲去了环江修铁路,母亲去了我的家乡向阳古镇插队。

  钢钎、铁锹、羊角锤,簸箕、推车、肩头带。铁锤撞击着钢钎,羊角尖深深嵌入石缝中,一曲“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战歌,在叮叮当当的交响乐中唱响。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父亲捡着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干。铺沙路,安铁轨,点炸药,隆隆的炮声震彻山谷。钢钎击打着岩石,闪闪的火星,照亮祖国的希望,点燃民族自强的精神。

  没有战鼓的战场,却一路高歌猛进,黑色的铁路跟着战旗穿隧道、越峡谷,在山岭间穿越,在悬崖上飞翔。我的父亲,和他的战友用一双双钢铁般的手,硬生生扒出一条广西通往贵州的铁路。

  夜色沉寂,时明时暗的灯火在山间闪烁,虫子的鸣叫带着黑夜的孤独爬上每个人的心间。在空地上,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围坐一团。中间,没有篝火,只有一个小锅,锅里是半锅糯米饭。

  “谁要能一口气吃完,明天再奖励一锅!”

  当营长说话时,大家发出愉快的笑声并鼓掌。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始终没有人敢站出来。父亲见状站了起来,走向那口锅。

  “路都修了,还怕这软饭?”父亲一口气吃了那锅饭。后来父亲当上了排长。从此,他仿佛周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事事都带头,样样抢着干。

  岁月,拉长了思念的影子。父亲收到了母亲的来信,他流泪了。

  母亲在古镇上生活极为艰难。插队后,不知道插秧要弓着腰,别人站在田里插,她却拿着小凳子要坐在田里插秧,引来妇女们的哄笑,一天下来歪歪扭扭插不了一分地,气得队长大喊:“扣工分,扣工分!”

  母亲哭了,在字里行间流着悲伤的眼泪。一枚小小的邮票,将母亲所有的倾诉邮给了父亲,也邮给了他无尽的思念与期盼。父亲也哭了,他的承诺和担当,在现实面前柔弱而无力,无奈像个巨大的包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深夜,父亲削铅笔的手在颤抖。他把安慰浓缩成几行简易的文字,托人投进绿邮箱。

  日子在艰难中蠕动,爬在父亲母亲的备受煎熬的思念上,爬在每一根脆弱的神经上,像揭开疼痛的伤疤,一点,一点……

  后来,父亲来到母亲的身边。母亲丢下禾苗,来不及扯掉腿上那条贪婪的蚂蟥,急匆匆奔向父亲。

  煤油灯苗,摇曳,跳动。父亲和母亲看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素菜饺子。

  橘色的灯火映照在他们的脸庞,父亲母亲用目光交流,在柔和的橘色灯光下。

  母亲把饺子推给父亲说:“吃吧!”

  父亲把饺子推回来:“你吃!”

  父亲母亲的眼眸里,晶莹闪烁。

  修完铁路后,父亲在古镇上当起了民间兽医。那时瘟疫流行,农家养的猪一批批死掉,损失惨重。父亲急了,可是没有兽医专业知识怎么办?从那时起,我家的灯总是鸡鸣亮起,深夜熄灭。

  隔着蚊帐,我能听到煤油灯咝咝的声音,凳子偶尔发出咯吱的响声,烟嘴也时而响起轻微的吧吧声。

  翻书,那是一本发黄的兽医药理知识书籍;钢笔,在纸上跳着轻盈的舞蹈,而父亲却专注地看着那些翩翩起舞的文字,直至晨曦中东方泛起鱼肚白。

  父亲终于有了一次外出学习的机会,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洛东农校(现河池农校的前身),进修三个月。从此,他成了兽医战线上真正的战士。

  父亲对自己的工作毫无怨言,随叫随到。他那永远改不了的耿直、急躁的性格,仿佛是当年修筑铁路时造就的。

  一天中午,父亲正在吃午饭。这时,一个老农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老杨,快帮我家猪看看!”

  “噌”父亲立马起身,提上挎包出门去。

  母亲喊了一声,吃完饭再去吧。没有回应,父亲早就走远。

  父亲似乎已经把兽医工作当做了天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上级规定,出诊可以收出诊费,以解决兽医工作人员工资低的问题。可是,父亲从来没收过群众一分出诊费,甚至还把药钱贴了进去,一辈子都这样。

  有的人背地里嘲笑父亲傻,让母亲听到了。母亲回到家,和父亲大吵了一场。那天,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母亲的情绪像泄了闸的洪水朝父亲奔去。

  “见不见,人家全当你是傻子!出诊不收费,人家背地里嘲笑你咧,北方佬就是笨!活该!”说着说着,母亲的眼泪奔流,随着话语狂奔。

  “你看看现在的家像个什么样?要什么没什么,穷得叮当响。我去做生意,还不是为了补贴家用,供仔读书?你倒好,讲我是资本主义,不让我去。这下好了,上级同意收出诊费,你不但不收,还发什么同情心,回来自己贴钱,这个日子怎么过啊!”

  听着母亲的话,父亲也急了,“噌”的站了起来,甩出一嗓子:“我是党员!”

  “党员就该挨饿受苦?”母亲打着哭腔抢白道。

  父亲没有回答,只闷闷地抽着烟。空气凝固得厉害,烟袅袅升起在半空中,弥散开来。

  突然,父亲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密密地从他额头上渗出来,他一手捂着肚子,慢慢蹲在地上。母亲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状态吓得不知所措,眼泪瞬间停止了流动,跑过来拉起父亲。

  母亲捋了捋掉落在额头上的头发,喊到:“快,快去叫你包叔叔!”

  那天,我们谁也没吃饭,父亲躺在医院里打着点滴,我的肚子咕咕地叫唤。

  父亲的老胃病最严重的时候吐过血,而他所能做的,一边吃药,一边进村入屯打疫苗,给禽畜看病。

  父亲干了一辈子工作,成了技术能手,法庭判决牛马等牲畜归属的时候,常常请父亲出山。他为法庭提供了准确的牲口年龄和特征,每次都那么准确,为法庭判决提供了科学的依据。

  富裕了的农家,在瓜果成熟的季节,总不忘记捎上一些给父亲尝尝鲜,父亲总是推托,来人总是很生气地说,不收以后不来了。把瓜果丢下就走,还回头笑笑。

  一天夜里,我家的门砰砰响起,来人气喘吁吁地说:“杨叔,麻烦你走一趟,我爸快不行了,他要见你!”

  等父亲赶到距离家几十里远的牛场村时,逝者的笑容瞬间从眼睛滑向嘴角,凝固在惨白的脸庞。

  原来,十多年前,父亲给他家出诊时候,贴了十五元的医药费,而他至死也记在心上。

  我的父亲,满眼泪花!

  二

  从遥远的地方来,金龙操着浓重的黑龙江口音。一米八的大高个,身材略微胖,性格豪爽,声如洪钟,他是父亲的挚友。

  金龙是他父亲给他起的名字,名字带着美丽的梦想和愿望。龙滩,老一辈人的梦想,他继承了父亲的遗志,随部队勘探龙滩。

  滔滔不息的河流,仿佛是与父亲临别时奔涌的泪花。河风梳理着岁月浸染的头发,浪花翻腾时光的影子,金龙坐在巨石上追溯远去的记忆:他父亲倒在他怀里时,一只手慢慢举起,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似乎想要说着什么。

  他看到了熟悉的影像在眼前飞过。那一幕,他意气风发地站在龙滩旧址旁,他是多么年轻,白衬衣,军绿裤,他踌躇满志,在战场上,打一场愉快的重大工程建设的战役,他是多么的自豪。那一幕,秋月明晃晃照耀着龙滩,他牵着妻子的手,漫步在河滩上,他停下来抚摸着妻子微微隆起的肚子,说:“这里是龙滩,以后他就叫金龙。一个伟大的工程,是需要几代人前仆后继才能完成的。”那一幕,他看不清楚,仿佛在云里雾中行走,找不着路,他的悲伤在龙滩大峡谷里飞翔,眼看着梦想化成天空金色的落日,只是黄昏已近,他又能怎样呢?

  父亲老去,像尚未燃尽的灰烬,冰冷的身体,将在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化成一根干柴,点燃孩子的梦想。

  金龙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将耳朵轻轻地贴在父亲的嘴边,忍着热泪,倾听父亲艰难吃力挤出的遗言。

  “我去当兵!”金龙说出这话时,泪水早已从他的脸庞迅速地滑落。

  父亲笑了,笑得那么从容,仿佛战争胜利,看到不倒的旌旗在落日的余晖中猎猎飞扬。父亲轻轻地合上眼,金龙泣不成声。第二年也参了军。

  金龙找到父亲的老首长,老首长含着热泪,举起酒杯遥祭战友,为金龙进入水电勘察部队搭桥铺路。1983年,金龙作为一名勘测员,随军勘探龙滩。

  夕阳下,金龙瞄准了仪器。他举起的大拇指,与一只眼睛保持同一水平。这只大拇指,是父亲的遗志,是时刻准备着出发的誓言,是青春和热血铸就的担当。

  “从这里开始!”

  他的数据科学而准确,部队行动迅速而快捷,他们从地面开始向红水河底开挖一条隧道。

  在隧道里穿行,金龙听到河流的声音在翻滚,仿佛桀骜的苍龙在嗷啸。在幽邃的地道下,阴冷的水滴打在每个战士的身上,跌落在泥水里,可这里热火朝天。征服龙滩,用战士们的热血和激情!如今,很少有人知道,龙滩水电工程,曾经有一条隧道,从河的这头穿过汹涌的红水河底部到达河的另一头。这条隧道,为龙滩水电站地质勘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然而,要建造这么一座伟大的工程,谈何容易。水电部队的官兵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用誓言和生命坚守一线的金龙,从大小伙熬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

  如今,雄伟的龙滩水电站拔地而起,高峡出平湖的壮丽景观,让他热泪纵横。

  往事如烟,思绪飞扬。乘着风的翅膀搜寻,那些苦中有乐的往事飘过历史的天空,在眼前飞扬。

  “龙叔,你是怎么跟我爸认识的?”我转过头看他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滔滔不息河水,以及一艘嘟嘟远去的机动船。

  一丝笑容飞过他的脸庞,仿佛穿越时空隧道,重新踏入年轻时代,他看起来很愉悦。

  “在老向阳认识的,都是北方人,首先找的他。”金龙说着,也扭过头来看我,很快又扭过头去,描述起来。

  “你爸人好,还给我介绍了对象。”

  我知道他说的对象是谁。那时,龙滩沉寂了,迟迟没有上马修建,结束了金龙和他那一代人的龙滩梦。耗费了青春和梦想,实现不了父亲的遗志,金龙郁郁寡欢。直到遇到了我父亲,孤单的金龙似乎找到了亲兄弟,生活的希望重新点燃。


龙滩水电站。(王明福 摄)

  此后,金龙成了我家的常客。我家虽然不富裕,但他第一次来时,我父亲还是把家里正在下蛋的母鸡杀了招待他。

  那天夜里,煤油灯发出暗淡而温馨的光芒。一盘菜,一壶酒,他们畅谈了很久。后来,父亲给金龙介绍了对象,对方家境还不错,也是外来人,他们一见倾心,金龙就把户口转到了古镇,结婚,生子。

  没有工作,又要生活,金龙尝试着做生意。经常出门在外,金龙渐渐地与父亲的来往少了,可父亲依旧挂念着他。

  就在他搬到县城居住后,父亲每次进城,也总要去看看他。

  日子飞逝,金龙的生意越做越大,办起了机制炭加工厂。

  每天,金龙的工厂浓烟滚滚,在山间飞舞,仿佛乌云压顶,空气中飘浮的颗粒物染黑了树木,一些树木开始枯萎。可是金龙,发了疯似的,加大生产,附近的居民怨声载道。

  很快,我接到了投诉电话。作为环境监察员,我到了现场。可是面对一个和父亲相交多年的挚友,我的叔父辈,我该怎么办?

  当我看到他时,彼此都很尴尬。

  机器在轰响,工人在忙碌,他那被炭灰染黑的脸庞,只留下两颗晶莹的眼珠和一排洁白的牙齿。

  金龙哭丧着脸,述说生产的艰难:遇到了经济危机,产品价格上不来,经济状况每况愈下,等等。

  我一直不敢正视他,手中的笔似乎在微微颤抖。但我不得不写,每一个字,都是对他的无情的控诉。

  当我合上监察记录,抬起头看了金龙一眼,他面无表情,而我却涨红了脸。

  “龙叔,晚上一起吃个晚饭吧。”我说完,便匆匆离开,丢下他一人在空地上伫立。

  金龙如约而至,父亲也早早等候。两兄弟见面,一扫满面愁云。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一些酒,父亲只字不提工厂污染的事,而是来到河边,坐在河堤上。

  清凉的河风徐徐舔着脸庞,河流沉闷的声音飘散在空中。他们并排坐着,抽着烟,两颗火光在空中时隐时现,明灭不定。我就站在他们身后。

  “金龙,你对红水河的热爱从未改变啊,就连房屋都建在红水河边。”父亲说。

  “是啊。”金龙回答。

  “天峨的山水有灵,是因为没有污染,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生活在这里,死了,也不能玷污这片土地啊。”

  “大哥,我明白您的意思。”

  那天晚上,他们聊得很久。父亲对我说,你金龙叔是个识大体的人,他不会为难你的,你要好好工作。

  第二天,工厂开始停产整顿,他送我走出厂门时,我看到阳光满满地爬在他那有些斑白的发丝上、几条水波般皱纹的额头上、厚实宽大的肩膀上。渐渐地,金龙在日光中成为剪影,贴在了山水间,也贴在了我心上。

  有一天,我和金龙在街上偶遇,闲聊中他说:“我想好了,我要生产竹木制品,环保、原生态、无污染。”说完,金龙笑了。

  三

  红水河两岸青山舞动,高耸入云,湛蓝的天空,游走着一丝白云。打鱼郎(一种靠捕捉小鱼为生的鸟)箭般在河面上掠过,躲过翻腾的浪花,叼起小鱼,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然后停在树干上。火红的木棉花,热烈绽放,倾听着远方鱼妹子悠长的歌声:

  红河哟,

  三千里,

  哥想妹妹,挂云里。

  红河哟,

  远远去,

  妹想哥哥,在水里。

  妹想哥哥,在水里。

  歌声飘在峡谷间,鸟儿陶醉在山林里。风儿,匍匐在树叶上,却惊动了吱呀吱呀歌唱的知了。歌声飘在石滩上,浪花拍打在石缝间,像用埙(一种陶制乐器,梨状,多孔,声音低沉悲怆)吹奏深沉悠远的伴奏。歌声惊动了乡间小路,包医生停下来,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远眺着红水河。

  在小路上,歌声透过密密匝匝的树丛,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朝包医生走来。近了,近了。

  两条粗大黑亮的辫子,精致美丽的壮家衣裳,小巧玲珑的曼妙身材,面容清秀,两汪泉眼,鼻梁高挺,红水河畔的好女儿。她看到了包医生,停住了歌唱,瞬间木棉花染红了小脸。

  他们相视,莞尔一笑,擦肩而过。包医生白净的脸庞露出甜蜜的笑容。

  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

  “阿妹,纳福堡怎么走?”

  “去干吗?”阿妹反问到。

  “去给人看病。”

  “你就是包医生?”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阿妹扭过头笑一笑,包医生也笑了。

  从那以后,纳福堡的群众都乐意叫包医生看病,大病小病都叫他。包医生也是每叫必到,全心全意服务。

  阿妹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一天,族人宴请包医生,杀鸡宰猪盛情款待。阿妹喜出望外,早早守候在包医生的身旁。

  饭没了添饭,酒没了斟酒,叫她坐下吃饭,也不吃,故作从容的面容下难掩羞涩的神情。

  阿哥瞥见阿妹,便洞穿了她的心事,举起大杯来邀包医生。农家醇香的玉米酒,香味绕梁三日而不绝。屋外和风细雨,给红水河的涛声伴奏,演绎着浓烈的乡情。

  包医生和阿哥扳着肩膀回家,迷迷糊糊躺下,树叶、泥土的芬芳从纱窗口钻进来,蹑手蹑脚抚摸着包医生的皮肤和神经,他鼾声正浓。

  第二天清晨,鸟儿正在歌唱,雨早就停歇,清新的空气唤醒了包医生。包医生下床穿鞋时,才发现一双绣着鸳鸯的鞋垫。

  “好漂亮啊,你绣的?”

  包医生盯着阿妹时,朝霞正从窗户跳进来,舔着阿妹的脸颊,一抹红云在阿妹的羞涩中飞扬。

  月光,在悠然远去的红水河上跳动,像一只不安分的手撩动阿妹的芳心。故乡的方竹,低头看着月光的影子,怎么也猜不透两个偎依的身影。

  阿爸阿妈定好了办火炮酒(壮族举办婚礼的一种形式,亲戚朋友庆贺的方式是燃放鞭炮)。他们结婚那天,四邻乡亲都来庆贺。你放母鸡带仔(鞭炮的一种),我放轰天雷;你放大地红,我就放礼花。鞭炮声声震天响,峡谷幽深,却也怎么装不下这热烈的鞭炮声,鞭炮声越千山,飞翔在大地上空。

  婚后,包医生转业了,他带着阿妹到古镇谋生,并拜访了父亲。

  此后的日子里,包医生开起了小药材铺,经营着他们的美好生活。然而,自主谋生谈何容易?那时,向阳古镇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在知青上山下乡时,从北京、上海、天津等地来了一批批医生,他们个个身怀绝技。父亲回忆说,就是他们,在这个偏僻的古镇上,实施了当时整个广西的第一例颅脑手术。

  然而父亲也不忍心看着这个新来的包医生就这样在古镇上艰难生活,就借着下乡出诊的机会,逢人便言说包医生的医术高明,主要有两个事例:

  一次,我发烧,消瘦,闻不了油腥味。包医生看了后,出了个方子,三天后我退烧了,病情有了好转。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肝炎,很难医治的一种病。

  还有一次,有个少年脸上长满了痘痘。医院给他开出一百多块钱的药,依旧没有什么效果。后来他找到包医生,包医生说这不是青春痘,是炎症。随后给少年开了一支五角钱的氯霉素注射液,用来擦拭。一个星期后,我们再次碰到这个少年时,他已然变了一个人,脸庞不但恢复了光滑,而且并没留下痘印和黑斑。从那时起,父亲更是打心底佩服包医生,觉得和一百元相比,五角钱分量更重,它满载着包医生沉甸甸的医德和为人民服务的品德。

  父亲不遗余力地为包医生做宣传,越来越多的人去找包医生看病。他也凭着高超的医术,全心全意服务着古镇及四周乡村里的群众。渐渐地,他发了家,办起来个人诊所和药店。

  繁忙是掩盖人性变迁的最佳借口,有好长时间,包医生没来找父亲了。父亲就主动往包医生的诊所跑。然而,包医生确实很忙,父亲每次总是聊几句就走。

  母亲劝父亲说:“不要再往包医生诊所里跑了,你没看出来他讨厌你吗?你说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话?”

  “没说什么啊,就劝了他几句。”父亲回答母亲时有些遮掩。

  母亲说:“劝几句,恐怕你挡住了人家的路,多管闲事,瞎操什么心啊!”

  虽然,见面时,父亲和包医生都彼此打招呼,但是场面尴尬。

  包医生的路越走越远,父亲看在眼里,似乎急在心里,但他不再劝说包医生。“事实会证明一切。”父亲说。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包医生的诊所不对劲,收费贵,以往小感冒一针就好,现在一个星期也不好。

  终于有一天,父亲再也忍不住了,去劝说包医生,然而包医生根本没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闷闷地抽着烟,他不相信包医生是个不讲道德情谊之人,只觉得他是一时犯糊涂。父亲依然往他的诊所里跑,虽然总有些尴尬,但父亲总是装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直到有一次,父亲又去找包医生,包医生就让人向父亲说他不在。然而,父亲还是发现了包医生的影子,父亲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去找过他。

  后来,包医生的门面渐渐冷清,父亲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看来,你在这镇子上待不下去了,你还是走吧,到别的地方去,用你的积蓄重新开个诊所,但是别再走老路子。”

  父亲说完,走了。

  后来,包医生的门面重新火了起来,在我读高中的时候,他还专程来看我,见到父亲,满面笑容地打招呼。父亲说,包医生终于又回来了。

  去年某一天,包医生开车去金城江给个病人看病,半路出了车祸,人没伤着,而他扔下车子,自个搭乘中途路过的巴士,赶着去给病人看病。

  那天,天空很蓝,很纯净!

  四

  “一、二、三,上!”

  当一只蚂蚁举着比自己大几倍的食物在路上飞奔时,老鹰被一张土布覆盖在矮小的身上,大袋笨重的货物压在肩头,他佝偻着身躯,快速走动。

  “老鹰!”当父亲叫他时,他从笨重的货袋下探出头来,眼睛圆圆,鼻子鹰钩,小圆脸,活脱脱一个猫头鹰形象。

  “正忙着,正忙着!”

  老鹰说完继续干活。

  老鹰是个农民,虽说个子矮小,但气力大,经常干装卸货物的活,以此补贴家用。

  老鹰说话快,口音浓重,没多少人能听懂。因此,老鹰和北方人交往得多,他也叫我父亲为大哥。

  老鹰很快认识了古镇西南面的一个女孩,最后他们结成了夫妻。

  闲暇时,老鹰会坐在街头的案板上与人闲聊:

  “老鹰,你说话我们都听不懂,你跟你老婆是怎么说话的?”当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时,大家都哈哈哄笑起来。

  这时候,老鹰也就装糊涂,大声说,听不懂,听不懂。

  变色龙善于用颜色伪装自己,而老鹰则善于用语言伪装自己。他敏锐的鹰钩鼻下,永远都会擂出让人惊讶的事情来。

  老鹰生性多疑,练就了一身说谎的能力,只要他一张嘴,就没一句让人信得过的话。

  由于是外地人,许多人都对老鹰的身世很感兴趣。只见他摆出一个架势来,大拇指一翘,操着让人半懂半不懂的普通话说:“我可是满族,正黄旗,清朝皇帝都是我的亲戚。”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让人们都相信这是真事。但细心的人也会多问一句:“既然跟皇帝是亲戚,怎么还跑这么远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来?”

  老鹰就支支吾吾,让人们本来就听不大懂的普通话更加含糊不清,也就跳过了。

  老鹰每次跟人家借钱、借米、借油盐,总是信誓旦旦地说,保证按时归还。起初,大家看着他勤劳,又会装卸货物赚钱,也就信了他。然而,他的誓言总是迟迟没有兑现。人们实在忍不住了,见着他就问,什么时候归还,他总是回答“马上马上”。拖的时间久了,一些人不免讲起讽刺的话来。此后,老鹰见着他们总是躲着走,就是不跟他们碰面。

  从此,古镇上的人们不再相信老鹰的话,都暗地里说他是大骗子。虽然如此,我父亲,作为他口头上的大哥,依然关照着他。

  一天,老鹰急匆匆跑到我家来找我父亲。

  “大哥,大哥,我老婆生孩子了!我当父亲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母亲便警觉起来,担心他又耍什么花招。

  “恭喜你啦,老弟!”父亲向母亲使了个眼色,笑着看了看老鹰。

  “但是……”

  “没钱?”母亲抢着说道,“早知道你会这手。”

  “是,没钱,出不了院啊,大哥大嫂,你们帮帮我吧,我就借四十块钱!”说着老鹰挤出了几滴眼泪。

  父亲还是决定帮助他,于是瞒着母亲,和老鹰一同到医院交清了费用。老鹰感激涕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拉着父亲的手说:“大哥,谢谢你,我一定尽快还你,我讲话是守信用的。”

  父亲并没有把他的话记在心上,他清楚他的为人。直至老鹰牺牲,那四十元也没还上。

  那是在老鹰当上了银行保安不久。

  那天夜里,一小片乌云悄悄遮住躺在山巅上的弯月,小城的夜晚有些寒冷。老鹰似乎已经感觉到蟋蟀在蹑手蹑脚地走动。有点风,凉飕飕地,冷不丁地吹着夜行人的后脑勺,让人瞬间暴起鸡皮疙瘩。

  老鹰裹好衣裳,打着手电筒,开始巡夜。

  突然两个黑影闯入他的视线,很快,在电筒光的照射下迅速逃离。老鹰紧追不舍,边追边喊,眼看就要追上,突然两个黑影转身朝着老鹰奔来。说时迟,那时快,老鹰瞬间倒地,可他死死拽住了一个黑影的腿,直至四周的群众赶来。

  那晚,老鹰中了几刀,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他一直在说:“我当过兵,我当过兵!”

  此前,他在人们的面前总说他当过兵,然而人们总是不大相信。现在,人们相信了!

  五

  火车,依旧在开着,父亲、金龙、包医生,他们看着那个空荡荡的位置,没有说话。

  包医生拿出四个苹果,把其中一个放在空荡荡的位置上。苹果来回颤动,仿佛有人在玩弄苹果。

  父亲扫视着兄弟们的脸庞,一切都在远去的恩怨中消散。

  谁不曾年轻过,谁不曾奉献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涌进古镇的外来人,共有100多个省市县约占全镇80%的人口,他们都曾年轻过,都曾奉献过。

  如今,古镇上五十岁以上的人操着各种不同口音相互问候,五十岁以下的呢?已顺利转化成名副其实的向阳人,因为他们都操着正宗的向阳口音,也就是清朝时期的凌云官话。

  但是,无论乡音如何变迁,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他们的第二故乡——美丽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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